设计论
的思想渊源一直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希腊哲学关于万物着眼的是其间的秩序和配合。苏格拉底注意到,人体各个部分,尽管看起来非常复杂,配合起来却非常契合,这充分显现了一种非随机偶然的精致。^1亚里士多德创建物理学,则以为宇宙万物,静止时有其天然位置,运动时则有其目的。^2
犹太教义不同于希腊哲学。《旧约》第一句说:
起初,神创造天地。
而后整部《旧约》圣经,将一切可思议、不可思议者均与神力有关^3。在犹太教的希腊化时期,亚历山大城的斐洛用柏拉图学说重新解说《圣经》。一方面,上帝从虚无(ex nihilo)中创造世界的犹太式断言被继承下来,另一方面,上帝存在也被认为可以通过实际世界的现象得到证明。^4得到上帝因善而创世,万物受造于神,经由神发出的光认识神之存在的说法。由是,信仰和理性开始合流。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希腊哲学着眼于万物之间的规则,接近设计论;犹太神学重神之光,接近创生论。
在基督教兴起并成为罗马国教之后,西方教会的神学以奥古斯丁的思想为主流。奥古斯丁的学说纷纭复杂,体系庞大。在《上帝之城》中,他认为人类文明起起落落,唯有神之国度永垂不朽。神之创世,为神至善至大能力之体现。而人则以对上帝的信心,在理性及秩序中感受上帝之爱,形成对神之信仰。由此综合信仰和理性,并进一步区分出两种启示:普遍启示和特殊启示。并形成两种神学: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sy)和启示神学(Apocalyptic)[^5]。普通启示^6为人依靠常规理性所能理解者,经由对上帝造物的理解,间接获得对神的认识。自然神学倚赖普遍启示,涉及人及人所处世界之可理解常识。特殊启示则为奇迹,如神现身说法^7,为人间所不可思议之事,为大奥秘,启示神学倚赖特殊体验,研究的核心,如三位一体、道成肉身、死而复活等非常识可理解之奥秘。这两种神学之间的差异,从后世看来,可以说是理性和信仰的差异,也是哲学和宗教的差异,但在奥古斯丁神学中,这两者均被看成获得信仰的途径,源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对人的恩典,而无任何冲突。
奥古斯丁之后,西方基督神学的主流一直围绕三位一体的启示神学而展开,希腊哲学的影响日渐式微。12世纪,亚里士多德学说重新输入并形成经院哲学,才改变这一状况。阿奎那(Saint Thomas Aquinas, 1224—1274年)改变了奥古斯丁以信求知的方法论,而强调以知求信并以此打通哲学和宗教,形成兼具信仰与理性的系统化知识体系。阿奎那对上帝设计地证明,偏向于重新开始的希腊哲学思路,而非沿袭传统的奥古斯丁路线。[^8]
路德改宗,引起基督教会第三次大分裂^9。天主教和新教关于神学的论争,演变成为中欧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随后,新教本身四分五裂^10,教义分歧严重,形成各种流派,自然神论即是其中一支。在新教的各种教义中,除自然神论之外,其他全部遵循传统启示神学路线,探讨有关道和圣灵的神学,唯有自然神论,立基于普通理性知识,更期望完全基于理性,克服宗派之争,而得到普世认可的宗教,故又可称为自然宗派。
自然神论者,以赫伯特(Edward Herbert,1583—1648年)、洛克(John Locke,1632-1704)为先驱,以廷德尔(Matthew Tindal,1655-1733)、托兰德(John Toland,1670-1722)为主力,主要包括17世纪和18世纪早期的一批作家,其作品及方法论,在于彻底背离传统的启示神学路线,而将教义还原到常识基础上。^11其核心观点是任何启示必须经过理性的判断,才可以当作是神所启示的真理。而这一流派用功的领域,不在传统经院哲学开创的逻辑思辨,而在于历史学,特别是宗教史,比如对《圣经》故事及早期宗教史的世俗常识还原。比如伍尔斯顿(Thomas Woolston,1670—1733年)对于耶稣复活的解释是:门徒通过向看守坟墓的士兵行贿,偷走耶稣的身体。而米德尔顿(Conyers Myddelton,1683—1750年)在 Concerning the Miraculous Powers which are Supposed to Have Subsisted in the Thurch from the Earliest Ages 一书中则通过历史解读,仔细地研究了早期教会关于神迹的纪录,说明神迹并没有经过相关目击者确认。^12这些努力的结果,是超自然的因素,被从历史记述中重新驱除出去,而历史学也重新接上希腊史学的思路,并开出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对于早期基督教士讽刺的描写,深刻影响到此后的历史学转向。
严格说起来,自然神论对于启示神学和奇迹的批判,所遵循的方法是历史学和常识理性,彻底背离神学和哲学结合的传统路线,另开一脉,才是主流传统的真正异端及对立面。从思想流变上看,这一路向转变的结果是,自然理性常识,从此不是完成信仰或者救恩的一个过程或者工具,而反客为主成为神之启示的终极裁判。[^13]这一宗派的真正影响和作用,不在于神学,而在于世俗社会——在欧洲,促进了启蒙运动;在美国,融进了《独立宣言》,形成政教分离的法律,甚至进一步影响此后数百年美国关于神学和科学的立场。[^14]在英国,自然神论这一宗派则带来的影响促进了人们对自然知识的追求-----对神启路线的放弃,转而研究自然
这一上帝的作品,以期理解全能者的智慧与全能。^15并经由自然研究中获得的确定性秩序,期望可以给混乱纷纭的神学战争一个信仰上帝的理性基础,无论其目的和价值取向如何,这促使科学间接得以兴起。^16
17世纪科学知识得到高速增长,许多影响后世的学科和思潮,其源头均可追溯到这一世纪。后世的科学史家经常将这种变化称为 科学革命
,并一直将其起源追溯到哥白尼(Copernicus Nicholas,1473—1543年) 日心说
天文体系对托勒密的挑战。但对哥白尼影响的确认,是一种事后追认。^17真正使使一种新的物理学思维得以成形的,是伽利略、笛卡儿、牛顿等人在知识上的努力。^18如果说,真有一场科学革命的话,那么这场革命事实上是发生在牛顿身后的200年间,在这段时间里,牛顿的数学思想和经典物理学思想,充分演变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文化思潮,并影响了知识分工及各种学科的思维方式。如同以塞亚·柏林所说的
牛顿的思想冲击是巨大的,无论对它们的理解正确与否,启蒙运动的整个纲领,尤其是在法国,是有意识的以牛顿的原理和方法为基础的,同时,它从他那惊人的成果中获得了信心并由此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在一定时期内,使现代西方文化的一些中心概念和发展方向发生了确实是极富创造性的转变,道德的、政治的、技术的、历史的、社会的等等思想领域和生活领域,没有哪个能避免这场文化变革的影响。^19
牛顿的成就对于神学的影响是,他大大拓展了人类对于所身处自然界规律理解的同时,使设计论成为一种流行的论证上帝存在的方式。设计论的理论要点是,除非我们求助于一个高度智能的智慧,否则一般事物之间的秩序,它们规律的、和谐的相互关系,便是令人类如此迷惑和不可说明的,对于自然和谐关联的敬意,使这一切归因于一个高度智慧的设计者。牛顿的发现和成就,将苏格拉底及阿圭那关于冥冥背后,有神之设计存在的想法,充分展开,并以其惊人的成果令人取信。此时作为工具的科学知识和作为终极价值的神学,充分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每一次对宇宙迷人结构的新发现,都增加了对这个设计者的一分敬意。1691年,波义耳(Robert Boyle)设立了一个延续多年的讲座,用设计的卓越、宇宙的秩序与华丽等等,来证明世界有一位智慧的创造者。1691年,约翰·瑞(John Ray,1627—1705年 )则出版了《体现在创造作品中的上帝的智慧》一书,列举自然界的复杂和精巧,加强这个论述。一直到19世纪30年代,仍有人在继续这种影响,布里吉瓦特伯爵(Earl of Bridgewater)留下一大笔遗产供编撰、出版系列论文集,以论述
上帝在创造作品中的威力、智慧和仁慈。
在这场设计论运动中,最常用到的一个流行的论证是手表类比。这个比喻的渊源可以追溯到西塞罗,但却是经由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1743—1805年)的推广而家喻户晓。他在1802年出版的《自然神学》一书中,描述了许多生物体复杂结构以及它们对环境的巧妙适应的例子,以说明苏格拉底所感受的,世界——特别是生物体的构造——是如此复杂而有序,它们不可能是一开始便如此偶然分布。设想你走过一片荒野,脚踏在石头上,你可能会假定这些石头一直就在那里,而不会追问它们是怎么来的;但是如果你在地上见到了一块手表,你就会奇怪它怎么会在那里,而且你知道这块手表不可能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那里的,一定是由某个手表匠制造出来的。他由此推论说:
在手表中存在的每一个加工的迹象,每一个设计的表现,在大自然的产物中也都存在着;并且,大自然的产物远胜手表,超出了一切人为的计算。
既然手表一定有一个创造它的手表匠,大自然也就应该有一个创造它的智能设计者,也就是上帝。^20这个类比随即成为18世纪自然神学家通行的类比。^21
自然神学家在使用这个类比时,实际上很少意识到,这种论证方式本身捆绑了神创论和设计论所包含的两种含义:发明和秩序。神创论重在 发明
和 创造
,源自基督教的原始教义 神从虚无中创生世界
这种信仰。而设计论,实质上是一种后天的实证主义,源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圭那一脉。手表类比的逻辑,实质上是以自然界中高度复杂,鬼斧神工的物体之间的秩序、和谐,以人工的不可能来论证上帝的可能。^22设计论实质上是在阿圭那的教义之上更进一步,将经院哲学在逻辑上的逻辑必然性和关于自然世界的因果必然性隐含捆绑在一起。
但是,基督神学并不是超越于人世实际事务,仅仅存在于纯粹智力思辨上的逻辑体系,而是沿袭了犹太人的历史、并将这种传统和耶稣的生平捆绑在一起而形成的。^23在新教改革以后,从1650年到1850年,从斯宾诺莎(Spinoza,1632—1677年)到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1768—1834年)这段时间,基督教信仰基础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在过去,奥古斯丁以来,神学的主流一直是启示神学,作为属于常规自然知识之外的奇迹,一直被作为上帝对人世的救恩而被关注。但当斯宾诺莎在《神学政治论》^24第六章认为:
奇迹发生于自然之中,而不是在自然之外,所以必然是扰乱自然的秩序的,如果在自然中有不遵循自然律的什么事发生,也就违反上帝的性质和规律。
时,这种论述意味着,上帝必须是绝对理性的,而一种彻底理性化和纯化了的宗教,没有反复无常的神偶然干预的地盘,这彻底的驱除了奇迹的可能性。进而,100多年后,即19世纪20年代,施莱尔马赫基于神学传统,进一步在《基督教信仰》中推演了斯宾诺莎的方法,并将自然因果性归入逻辑必然性。^25
当设计论沿着这个方向将这二者统一起来时,带来的最根本原因和问题是,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是否都是由上帝决定的?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属于自然因果性领域,而上帝决定的问题,由于其不可见性而属于逻辑必然性领域。如果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不属于上帝的控制,那么,一个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上帝,又怎么可能是全能全知的。反过来,上帝的全能和全知性,决定了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必然并且必须在上帝控制之内,这要求自然界所发生的诸多事情之间的因果性,必然能够用逻辑必然性来解释。这种思想是死硬的神学决定论者,因为这要求自然的一切,皆为上帝所决定。^26当自然因果性和逻辑必然性的隐含同一,以将神创论和设计论所结合起来的手表类比,为世人所知晓时, 发明和自然法则
这种双重观念,在英国自然神学内部有一种不安的联盟,由于放弃了神启路线,转而走实证路线,自然神学始终注重于后天的实际例子和自然法则,而从没有着力于创生和发明这一部分的神学思维,从而最终以自然法则吞噬发明思想而告终。^27
在威廉·佩利的 手表类比
中,用来作为实证说明的,究竟是自然的实例,还是关于这些实例背后的规则,一直是设计论中被模糊而困惑之处。老派的神学家,多强调自然之物,这些物品有着明显的标记而非偶然存在。而查尔斯·巴比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年)在 Nith Bridgewaterr Treatise 中,则将上帝设计定位于自然规则,而不是设计实物,在巴比奇的概念中,上帝只是创生了设计规则,而不是真正动手去设计实物,上帝便如一个躲在幕后的行家,通过不可思议的法则,控制着剧本和整体演员的表演。威廉·邓勃斯基指出,尽管看起来,巴比奇的设计论思维更加精巧和聪明,但在神学上,这导致的后果更加严重。因为自然规则是以无位格的必然性产生效果。一旦将设计论定位于自然法则,它便成了一个空洞的比喻。因为,一只手表是被设计的,乃是因为理性的人,通过观察,可以看到这只手表被设计的过程和配合的程序。通过这只手表,便把发明过程说清楚了,因为事实本身已经通过结果说明。而将设计定位于法则,当说设计手表的法则是被设计的,则完全颠倒了逻辑因果而使说明变得不知所云。但是,这两者的区别,并没有为早期英国自然神学家所意识到。18世纪的神学家,将神创论和设计论捆绑在一起,使用自然的实物来论证背后的神的存在。达尔文的攻击,正是针对于设计论的攻击,而最终以一种文化意识形态的方式,影响到神创论,并最终危及基督教的终极信仰而成为基督教的敌人。
[^5]: Apocalyptic这个词源自 约翰启示录
。
[^8]: 与奥古斯丁不同的是,阿奎那进一步指出,经由理性对于神的认识,可以独立于上帝的恩典之外,而上帝的存在,倚赖理性也得到证明。在《神学大全》中,列举了证明上帝存在的五条论证,其中第五条为:有一个具有智慧的存在,这个存在使得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趋向其最终目的,因此我们将这个存在称为 神
。由此,阿奎那被教会判为异端,直到后来时代潮流转变之后,才又被捧为圣徒。见《基督教神学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13]: 简单地说,奥古斯丁的路线是:我信—秩序中感受上帝之爱—印证信。阿圭那的路线是:无须倚赖神启而获得信,单凭理性常识,便可知神之存在。可以说是因知识获得之确切而获得信仰。17世纪以来,科学以工具理性的面貌出现,与信仰上帝之爱不再有关。当汪丁丁说在 知识的尽头获得信仰
时,可以说,是重新回到阿圭那,沿着不可知论的路线,以另一种方式,通过知识这一途径而获得信仰。
[^14]: 在欧洲,自然神论为以后的启蒙运动铺平了道路。启蒙运动兴起的结果,是思想从神学和教会的监护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作为个体的人,通过理性思考进行自我启蒙。进而,纯思想的争辩,演变成为法国大革命的流血斗争,深深的影响了此后的欧洲世界。在美国,则以其倡导者的名声和实际所为,而影响更为深广。这些倡导者包括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1737-1809年)和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8年)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等。托马斯·潘恩以《理性时代》和《常识》等著作,用一种 积极自由
的形式,影响了美国的独立,托马斯·杰斐逊则起草了《独立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宣言显露了(radiated)作为包含个体成员的社会享有他们的自然权利以及追求他们自我决定(self-determined)目标的愿景(vision)。同时,托马斯·杰斐逊和本杰明·富兰克林一起,将政教分离的原则,写进了《美国宪法》。
科学知识的创造,在当代,表现为一种群体之间的合作,而不再和早期一样,纯粹依赖个人好奇心的自发创造。现代科学被认为具备以下四个精神特质:普遍主义、公有性、无私利性、有组织的怀疑精神。[^1]科学家们倚赖这些信条行动,并潜在地据以规范其行动。科学家们被描述成为一个道德共同体之间的成员,来自科学家同行的默认制约,以及相应荣誉激励的激励机制,使科学知识得以积累。但如同罗伯特·默顿进一步指出,从业人员之间的实际互动,不是如一般公众所认为的,由于其对于真理和事实的追寻,使科学家们表现出相应的道德高尚和谦逊精神。事实刚好相反,科学家并不是作为道德高尚者而行动,比如他们会不择手段争夺优先权。^2
关于科学的游戏规则,布鲁诺·拉脱尔认为:科学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霍布斯所描述的战争——一个一切人对抗一切人的战争,科学的每一个行动,只不过是在一个十分混乱的战争环境下,所采取的一种权宜策略而已。而科学活动,实质上是一种赤裸裸的政治活动,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盟和攻击,是一种谋略家的连横和合纵的行为。这种政治学观点使科学看起来更像一种阴谋行为,而公众所享受到的科学成果,只不过是野心家和阴谋家斗争之后的副产品而已。^3布鲁诺·拉脱尔这种极端的观点,显然很难被习惯了科学的公正面貌的公众所接受,但却更符合经济学理性人的假设。
比较温和的观点是库恩的 范式
说。库恩^4认为:后人在教科书中所熟悉的科学话语体系,实际上由大量术语构成,但这些术语之间的逻辑联系,要比表现出来的更疏松。一开始,这些术语并不存在任何一种意见一致的定义。^5共同体的知识能够积累和发展,仅仅是因为成员们在实际生活中,学会了调和他们之间的分歧。调和的做法则是通过接受某些事例作为基准,并以这些基准事例为基础拓展以后的工作。库恩将这些事例,称为 范式
。[^6]库恩指出^7,科学共同体
和 范式
这两个词语,无论在实际上还是逻辑上,都很接近。[^8]直观的看,科学共同体
是由专业工作者组成,他们由于接受的教育和知识背景而联系在一起。共同体具有如下特点:内部交流比较一致,同一共同体的成员在很大程度上,使用同样的文献,引出类似的结果。不同的共同体注意不同的热点问题,从而造成越界交流的困难。
库恩试图将 范式
分解为:符号概括、模型、范例这三者来描述科学体系的演化机理。但库恩的描述并不是十分清晰。[^9]这个问题可以借用经济学博弈论的机理解释如下:当一个个体参与到一个群体中去时,通过参与群体生活,个体慢慢的认知并理解这个团体的传统,每一个新的个体的参与,在遵循传统的行动过程中,都加入了自己的判断和理解。不同时间点上的整体面貌,形成不同传统。[^10]如果两个时间点上,两种整体面貌出现急剧变化,那么,便是发生了库恩所谓的 范式
革命,这意味着群体对于传统的认知及共识的变化。^11需要解释的是,这种变化过程如何进行。
在 科学共同体
中,过往每个大家集体认同的主张都会被纳入科学系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当观察到新的结果时,那些以前已经确认的事例,将成为前提协助科学家决定这个新的结果是被作为新的例子加以接受,还是将其排除。判定接受或者排斥的依据,是这个团体通过长时间习得并默认的知识,这些知识作为“默会知识”存在于团体中每个人的心中,而不是存在于某本百科全书或权威圣经中^12。
由于知识的积累和分工,大量知识导致知识出现分立[^13],如何解决这种分立带来的认可问题。解决的机理是一种相互认可的做法:从事某一具体分支的研究者,对于知识结构中所缺乏部分,可以依赖于同一团体中其他科学家的知识进行互补。而那些团体不熟悉或者难以判别的见解,则依赖于整体组织行为的认可。具体的认可过程是:每一个成员都认可并评判少数的几个同伴,而他的同伴,也同样通过认可的形式,来判断他是科学家,这种结构,由于每个人都处于不同的几个圈中,最终每个成员都会被团体中的其他成员所认可。这种关系链条,成为一种循环结构的链条。^14在这么一种体系^15中,通过将大规模的知识认可分解为更小规模的互相认可,最终可以将被分立的不同部分的知识形成一种共识^16,再由这种共识的相互认可,进一步形成团体整体的 范式
。^17。在每一个时间点上,科学共同体
分化为大量的小群体^18,每一个成员通过与其他小群体互动,获得了小群体的 共识
。整体上一旦大量小群体均表现出相同或者逻辑一致的理解和模式,那么,范式便形成了。当小群体的共识发生碰撞,并导致整体的认知危机,从而走向另外一种共识时,便发生了 范式革命
。^19
通过理解这一机理,再来回顾霍布斯和玻意尔之间的争论,他们之间的分歧可以看成是不同小群体之间的共识冲突,而玻意尔的身份、地位及社会影响力,使他能够纠结皇家学会的其他成员的力量,形成一个更有势力的群体,再来和霍布斯博弈并最终打败了霍布斯。在这个过程中,知识的正确性实际依赖于成员整体的社会过程。[^20]后世所习见的科学组织的各种游戏规则,便是这样由不断累积的博弈过程逐步形成,而科学知识则在这一过程,和科学组织及其成员共同演化。
[^1]: 科学的普遍主义表现为关于事实真相的断言,无论其来源如何,都服从于先定的非个人的标准,这同时也意味着 科学完全独立于国界、种族和信仰
;科学的公有性,意味着科学的社会发现,乃是归社会所有,以发现者名字命名的定律和定理,并不为发现者及其后代产权所有;科学的无私利性要求,表现为强烈的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求知的欲望以及对于能被用于贡献给人类公众的无私追求,这一充满强烈的道德说教的准则,并不符合经济学上所赖以假设的基本信条;而基于怀疑精神和实验精神之上,对于各种理论的质疑保持了科学的开放性。罗伯特·默顿《科学社会学》。
[^6]: 这个名词甚至比库恩的理论和观点本身更为热销,类似的例子是吴思提出的 潜规则
一词。库恩提出 范式
一词后,由于其 好用性
而被进行了多种阐释而引起大量争议和误解,使12年之后,库恩不得不再度阐述并澄清这个词语。
[^8]: 库恩并没有使用混沌理论,但用一种类似的术语,可以说,范式
乃是 科学共同体
的分形,或者按照经济学术语,在科学博弈中,范式
”和 科学共同体
是同时决定的。
[^9]: 尽管库恩试图用各种事例和哲学名词,以让读者更清晰的理解他对 范式
的理解,但库恩很遗憾地表示,一个 科学共同体
不能单纯依赖于共有规则来说明,共有实例发挥了共有规则的认知功能。如果人们理解了这种思想,那么 范式
这个词语就可以被省略掉。
[^10]: 如培顿·扬在《个人策略与社会结构》说:
制度是由许多个体积累性经验经过长期发展而出现的,一旦它们互相作用结合成一种固定期望与行为模式时,一种制度便产生了。韦森理解为,每个社会人的直接生活空间,并不是生活在抽象规则中,而是生活和个体和物质的实在世界之中,人们通过社会交流和社会博弈,生成和积累关于
人如何成为人
的知识,而这一系列由经验、理解、意义、语言、信息所构成的知识及观念体系,便成为文化模式。
[^13]: 哈耶克认为知识是分散在不同人手中。这即是所谓 隔行如隔山
。
[^20]: 由于制度组织演变的路径依赖性,开始时,每一个起点上的微小变化,均可能严重的影响到日后形成的结果。这可以用混沌理论中的 蝴蝶效应
解释。
一开始,实验并没有被看成科学游戏中获取自然知识及平息知识争议的方法。这一方法的使用是因为托马斯·霍布斯 Hobbes 与罗伯特•玻意尔 Boyle 的争论而起,并成为一种制度,这最终成为现代自然科学的重要支柱。
霍布斯以其政治哲学为后人所熟知,^1 但在王朝复辟时期的英格兰,他的哲学理论出名些,同时他也具备非常丰富的科学知识。霍布斯的学说中最迷人也最突出的一点是:^2
霍布斯试图把他的政治哲学立基于近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上,这样的诱惑,确实难以抵御,在一定程度上,传统的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基础是传统的形而上学,而当传统的形而上学被现代自然科学所取代时,就似乎有必要把新的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放到新的科学的基础上。^3
霍布斯的理论不再倚赖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和传统神学,而倚赖于几何学,他以推理的严密及整体性显示了逻辑理性的完美及力量。在一个国家秩序崩溃、知识信仰混乱,甚至连信仰都要依靠理性力量来支撑的时代,霍布斯的理论具有一种迷人的吸引力和意味着新的绝对权威秩序学说。
自然界是否存在真空,是霍布斯和玻意尔的争论所在。[^4]在玻意尔之前的时代,实验方法和炼金术没有太大差别,并没有被看成一种可以当成知识基准的方法。^5当玻意尔用空气泵的实验来揭示气体动力学中气体的体积与压强的反比关系时,^6他的方法论是,必须把知识的合法性建立事实本身,科学的目的便是寻找这一事实,而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实验则有利于揭示这一事实。但在霍布斯看来,确定的科学知识要以理性演绎为基础,科学寻求的不是事实,而是逻辑一致的因果解释。只有当人们可以理性地演绎出必然而合理的解释时,知识才能确定。玻意尔和霍布斯的争论,预示了经验主义和建构主义这两种不同的方法论,从科学开始以来到近代一直延续不休的争议。[^7]后世教科书,往往强调玻意尔的胜利以及霍布斯的失败,并用这种失败作为例子来歌颂某种必然性。但在17世纪,实验作为生产 科学事实
的手段,并不是理所当然和天然合法,而是争议的真正焦点。
当自然现象与形而上学体系冲突时,遵循何种方法论,对于当时参与这一争议的人来说是一个立场问题,而参与者如何为实验结果辩护则是一个技巧问题。^8由此,玻意尔采用了一种非常冗长,有着大量细节描写的文本纪录风格,使读者阅读文本后,可以想像重现整个实验过程,从而对实验及结果,产生确信的印象。[^9]除此之外,玻意尔动用了一系列非“科学”的手段,包括政治、宗教、宣传、组织、人脉等从各方面攻击令他困扰不已的霍布斯。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集体见证的方式-----由见证人的证词保证 **事实确实产生
**。这些见证人的证词可靠性,不是依赖于这些人的专业知识,而是倚赖于他们的身份。由此,玻意尔借助皇家学会的集体见证,来对抗霍布斯。^10这种集体见证制度的结果[^11]是玻意尔久享“科学家”的盛誉,他发现的定律被冠以他的姓氏而载入以后的中学教科书并家喻户晓。[^12]后世事实上是在以成败论英雄,所谓 实验验证事实
只不过是胜利者的事后宣称,而非真正解决胜败的原因,因为所谓解决科学争议的 **客观判准
**,事实上只不过是由胜利一方在事后才被界定出来。^13
依赖群体的力量,玻意尔战胜了霍布斯。这一场争论使集体见证成为日后一种仲裁争议的方式,皇家学会也发展成为一种自发的独立仲裁机构,其权威得到迅速发展。学会自身构成一个封闭式群体,由于所包括会员的身份地位,使学会的信条表现出一种介乎极端个人主义和政府权威之间的中间道路——既保持群体的一致同意意见,而又不向极端的无政府主义或者极权权威屈服。实验精神也被确认成为一种得到确切可靠的事实的合法手段。这成为日后自然科学发展的基调。^14
随着科学的发展,早期科学和后期科学之间,慢慢出现一种社会基础的变换:从绅士转换到专业鉴赏家,再进一步转换到科学家的权威。^15在整体组织层面上,知识权威的地位,乃是依靠同行评议而得到,而这又有赖于评议及发表制度的体系化。^16作为杂志的创办者和赞助者,皇家学会同时承担了一种对其知识进行保证的角色。通过这种组织形式,以皇家学会作为权威,以科学家同时作为学会成员、撰稿人和读者这三者的角色,使这种组织制度互相强化起来,其结果便是其他的团体或科学家,在无法加入皇家学会时,也以在其杂志上发表文章而获得权威性。进一步的,为了确认收到论文的质量,评议人制度由此而起。通过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科学家获得知识权威并进一步形成分配各种资源的依据。这种制度,一致沿袭至今天。这便是科学游戏的社会制度演化过程。
[^4]: 斯蒂文•夏平与西蒙•谢佛在《利维坦和空气泵》中详细阐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论。Steven Shapin Simon Schaffer. Leviathan and the Air Pump [M]. NJ: Princeton及《真理的社会史:17世纪英国的文明与科学》,(英)史蒂文·夏平,赵万里等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
[^7]: 经济学中,张五常注重 **经济解释
**,而关于 吉芬物品
和 需求定律
的问题,也引起很多争议。是否存在不符合需求定律的物品,按照张五常的看法,如果实际观察到的生活情形,与经济学理论相冲突,那么,必然意味着需要寻找必要的约束条件。以此来完成生活事实和经济学规律之间的自洽。这一看法只不过是在试图调和经验主义和建构主义。这可以看成自然科学在300年前两种聚讼不已的方法论,在社会科学的延续。
[^9]: 实验事实
的书写,变成一种类似历史文本的书写。
[^11]: 玻意尔是17世纪英格兰最有影响的 基督徒绅士之一
,而霍布斯则不是皇家学会会员。
[^12]: 教科书对这一定律的描述,给人以无可辩驳的确切性和简单印象,但事实上,在玻意尔发明了这一仪器之后的10年中,寻找一个非常密实的真空泵非常困难,而这一实验的可重复性非常之差,所以,玻意尔才需要为这一实验,寻求更确切可靠的辩护,参阅詹姆斯·E. 麦克莱伦第三、 哈罗德·多恩的《世界史上的科学和技术》。
发生在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与发生在德意志的宗教改革,有着共同的背景和充分重叠的广泛主题。在富裕的意大利,对教会的不满,变成在人文艺术方面的创作^1;而在贫穷的德意志,则演变成为上街流血的斗争。^2
宗教改革的副作用之一是改变了人们关于 自然
的观念。自然神学[^3] 这个名词在古罗马便已提出。《圣经》中说,世界乃是神所创生,由此得到自然乃是神的真正造物。奥古斯丁采用 自然之书
这种比喻,说上帝写了两本书,以让人们理解他的意图,一是被文字纪录下来的《圣经》,一是无字天书——自然。阿圭那之后,吸收了亚里士多德哲学的主流思想中,人工世界和自然世界被严格区分,自然受造于上帝而被赋予神性,教义并不鼓励人们去探索自然的奥秘。但新教改革之后,《圣经》被翻译成为各国语言,信仰和赎罪成为个人之事,教义的纷争,不像过去那样仰仗一个权威组织解释,而需要自行探求。甚至很多人有鉴于千百年来《圣经》被教士所把持,便主张必须澄清并剔除教士所加入的各种解释和看法,以获得上帝造物的真正意图。文本的纷争,不再依赖于终极文本,而有必要借助 自然之书
这个外在之物。这样看起来,探索自然便是必要而且符合宗教价值的。同时,宗教改革也放松了对个人知识追求的限制,在此之前,基督教垄断了知识体系和话语权,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自然体系,在被基督教思想吸收之后,便和基督教信仰捆绑在一起。任何一种对这些知识体系的反驳,都同时意味着一种对于基督教信仰的攻击。当新教改革鼓励民众自己去追寻《圣经》的真正意图时,这一种限制也同时被放松了,这隐含地鼓励人们对自然进行探索。人们可以把自然作为上帝的创造物,按照其本身来研究,而不再局限于形而上学教条。对于自然知识的追求,长远上促进了经验主义^4 的发展。在17到19世纪,则将科学和宗教价值紧密的联系在一起^5,自然神学和设计论的出现,使科学被伪装成为一种可以被用来支持和扩展宗教目标,追寻信仰真义的工具。^6
但17世纪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促进了科学的兴起。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发现和理论,比如伽利略、牛顿、哥白尼等在天文学、物理学方面的成就。以至后来科学史常将科学的兴起,追溯到这些先驱身上,甚至将他们在这个时期的行为,在整体上称为 科学革命
。但如同史蒂文·夏平 Steven Shapin[^7] 指出的,非但不存在一种所谓的 科学革命
,甚至连后世所以为的 科学
概念所指的实体,在这一时期是否存在都有待探讨。在17世纪,科学 Science 倾向于指任何正确构成的知识^8,而对自然事物及其因果结构的探究,则属于 自然志
和 自然哲学
的范围。17世纪之前,在欧洲,构成普遍的、必然正确知识体系的,只有基督教是真理,除此之外都是异端。而这时的科学运动和对于自然的研究,并不是一个整体的运动,而是由一些基于个人好奇心形成的高度支离破碎的零散行动,并没有对广大公众产生任何关键性的影响[^9]。科学对于绝大多数民众的实质影响,必须等到工业革命之后许久才真正显现出来,而将科学看成一种可以取代宗教的信仰,则是20世纪的事。^10
17世纪对于科学的兴起,关键之处不在于一场科学革命是否真的发生过,而在于,正是在这个世纪,科学
确确实实成为一种制度化的有形组织和系统,从而使业余科学家完成了向专业科学家的过渡。依赖这些有形组织的规则和制度,科学体系才能进一步自发发展,并演变出后人见到的科学。
这些组织的出现,受益于培根的思想。按照基督教的传统制度体系,知识权威附属于信仰权威的一部分,教会掌管对个人的信仰和知识体系监察的权力,个人对于真理的自行理解常被认为是危险的^11。在新教改革放松了教会对于信仰和知识的统一管制之后,其知识权威的地位相应受到削弱。大学作为一种抱残守缺的机构,所传授的文科、艺术等智力思辨的知识,明显缺乏与时俱进^12 的解释力,以应付大航海所带来的大量新鲜事物和问题。这导致长期以来所确立的权威知识以及知识的传授制度模式,受到质疑并消解。这种知识上缺乏统一权威的无序状态,不但会出现在平民百姓中,也出现在新兴的绅士和商人阶级中。培根的知识纲领,便是因应于这种知识体系无序的担忧而产生。他认为,国家必须代替教会,担负起领导民众追求知识的责任。在《大西洋岛》(1627)中,他设想了一个中央科学研究所,其中有实验室、植物园、厨房、熔炉,机械工厂等部分,通过这种设计及分工,培根宣称,科学知识可以更有效的生产出来[^13]。培根的广泛影响,使得宫廷、民众能够接受科学团体的存在。
但从实际的结果看,科学组织的兴起及其内部章程的演变,并非完全遵循培根国家引导的设计理论。同样,他所鼓吹的集中起来追求科学知识的运动并没有出现,仅出现一些独立分散的团体,由于出资人和目的不同,也相应形成不同的组织制度^14。其中英国皇家学会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15]。尽管学会并没有得到皇家其他实质性赞助,但由于皇家的正式承认和特权许可,使学会的研究得到名分上的承认和保护^16。按照现在的科学标准看起来,开始时的皇家学会,并不是一个标准的科学团体^17。成员里有各种各样的业余爱好者,比如身份显赫的赞助者,为科学的新发现添油加醋的报道者,艺术品鉴赏者,猎奇者,厌恶刻板沉闷学院学习的逃避者……这些人聚集起来,使学会看起来更像一个俱乐部和休闲的论坛^18,古典希腊自由组合的学园精神也得到重现。核心小组成员的身份主要是神职人员或与宗教密切相关人士,同时,也有很多绅士和商人。^19
学会明确宣布鼓励有创造性和有知识的商人、哲学家和医生,组织编著商业史,讨论革新工艺过程的方式,收集国内各个地区的农业实践资料。学会的早期成员,对重新发现的一切新奇的自然现象普遍感到好奇,这使他们把研究的网撒得太广,以致失去了长期集中研究某一问题的优势。尽管他们努力把科学兴趣的目标,引向工艺生产,并试图使科学研究产生出可能的现实成果。但事实是,与他们试图在一两个世纪内,用知识重新改变整个物质世界的野心相不陪衬的是,在此后的两个世纪,技术实际上并没有从科学中得到很多收益,反而科学从技术的进步中受惠颇多^20。皇家学会的努力,主要是激起了公众的热情和促进了共同体的发展,而不是技术以及实际产品的产生。即在没有国家严格的指令规训下,科学
发展成为一种制度化的有形组织和系统,业余科学家完成了向专业科学家过渡,并演化出了令日后知识高速增长的制度。
[^3]: 瓦罗 M.Terentius Varro 提出诗歌神学、公民神学和自然神学的区分。
[^7]: Shapin, Steven.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
[^9]: 如果真有一场科学革命,那么,关键之处在于,这一时期,原先必然正确的基督教真理,是否经由对自然的探讨以及实验精神而被转化成为一种对科学的新信仰。事实上,这一时期的信仰转变,就算真的存在的话,并不如 革命
这一词语所宣扬的如此彻底。牛顿除了是个炼金术士,还是个虔信的教徒,而伽利略、哥白尼与教会的冲突,也远没有达到要抛弃传统基督教,改信科学的程度。真实的情形是笛卡儿、玻意耳的思想,并不是17世纪意大利人、法国人、英国人的普遍想法,甚至17世纪压倒性的多数人并不生活在欧洲,更不知道他们乃是生活在后人眼中的“17世纪”,更没有意识或感受到,有一场所谓的 科学革命
正在发生。所谓发生在17世纪的 科学革命
,实质上,只不过是后人眼中的 科学革命
而已。
[^13]: 培根富有洞察力的意识到分工对于知识生产的作用,这比亚当·斯密关于分工对于物质生产的作用还早。但培根所理解的分工,乃是在国家监控及管制之下的,更类似一种计划经济的分工。当培根宣称 知识就是权力
时,他实际上并不是在为知识的可能生产力而欢呼雀跃,而是在担心不受国家监控的知识,会导致一种国家权威的丧失,从而提出国家行政权力必须对知识实施有效的控制。这使培根的《大西洋岛》整体上体现出一种设计的痕迹,与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脉相承。
[^15]: 学会秘书长托马斯·斯普拉特 Tomas Sprat 的《皇家学会史》记载了学会诞生的故事。《皇家学会史》The History of the Royal Society,杰克逊·科普和哈纳德·琼斯主编。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58[1667]。从1645年开始,一些人士基于兴趣,开始每周在伦敦聚集,聚集的议题,避开神学和政治,讨论一些通过实验能够判断和解决的问题。随着成员的迁徙,社团一分为二,一在牛津,一在伦敦。在牛津的团体在一度兴旺之后,最终消散;而在伦敦的团体,在复辟之后,重新聚集。1660年,英国皇家学会的前身 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
成立,两年后,得到国王的特许状之后,学会成立。竖年,学会特权又蒙获扩大。
13到17世纪,欧洲社会发生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变化。社会表现为三种力量的变化和平衡:宗教、王国、平民。教会内部发生新教改革,外部咄咄逼人地和王权争斗。教会和王权的均势使平民力量和城市共和国兴起,但不久之后又陷入分裂。外部整体环境是,欧洲各国进行航海竞争,新世界的发现和殖民使疆域高度拓展。太阳底下突然出现了大量新的事物,[^1] 传统知识的不足带来对新知识的迫切需求,印刷术发展带来知识普及,社会储存了大量财富,物质的丰富足以资助进一步科学研究。眼界和物质的拓展带来对知识极限的拓展,这一切,成为科学兴起的契机。
科学并不是在大学中兴起。13世纪的大学,是一种类似教育联合会的行会。大学的主要任务是培养牧师、律师、医生、行政官员,为教会、市场、国家输送人才。学生们自行组织起来聘请老师,或者老师们通过行会收费招生。但此时的大学不同于后世,仅仅是一种职业培训学校,为学生们日后的职业生涯做准备。这时的大学并不是指某处建筑或某个章程。大学没有地产,而是由一群随时可以移动的人所构成。由于各处教会、国王的支持,大学的教育者获得了大量的便利从而发展迅速。与希腊各学派所创建的学园不同的是,13世纪欧洲的大学无论教科书、问题、课程都非常相似^2。大学更像一种技术学校的预科班而不是一个求真爱智的机构。但大学提供了一个让大量兴趣相近者聚集起来的机会,以聚敛收集到的古代资源,同时也合作起来把阿拉伯语的希腊和拉丁传统文献重新翻译并输入欧洲。在13世纪前的工作主要是收集文献,13世纪时是如何重新整合文献。从13到17世纪间,则是这些文献和教会、神学的重新融合。^3
新教改革动摇了传统神学的知识基础,并促使每一个人都去思考以寻求更加可靠的知识。教会内部有许多争议,一是传统神学理论和现有教会组织的冲突,另一个是教廷和教会的冲突^4,一直以来基督教内部的争议从不间断,但争议一直局限于教会内部,这主要得益于对以拉丁文形式保存的《圣经》的解释权仍然牢牢掌握在教士手中。对于文本化上帝的解释权是教会权力的真正理论来源。但是,新教改革和印刷术的普及,釜底抽薪的剥夺了这种权力。新教主张 因信称义
,脱离文本而回到信仰。将《圣经》从拉丁文翻译成为德语以及其他各国的语言,让各国的民众得以直接以他们本族的语言去解读《圣经》,是彻底削弱拥有《圣经》解释权的知识精英的致命办法。而印刷术的普及,则使民众以更低的成本,阅读到已经翻译为自己母语《圣经》^5。这使民众意识到现有教会的组织形态及其原则,与基督原始理想之差距。路德和加尔文教义的改革结果,便是信仰的个人化。救赎的任务不再由教会或者教士来负担,而是由个人来负担,而教会对于民众在信仰上控制力则急剧下降。简单的说,新教改革的直接结果是天主教在精神和政治上的统一被瓦解。为了应付新教在精神上带来的挑战,以及由此带来的世俗的高度骚乱,天主教被迫退让出本来所掌握的世俗权力,而将这部分权力历史性地让渡给世俗的民族国家和文官政府。这些民族国家,以罗马法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说为基础,获得世俗权力的理论依据,形成君主王国对抗教会的局面,进而逐步摆脱教会的约束,依赖专制主义和军事荣誉为意识形态,演变出现代基于个体意志而构成的各种联合体。这完全是新教改革所没有意想到的结果。
新教精神同时还带来了一种社会性的功利主义基准^6。根据这一基准,学问作为一种职业受到推崇。但所推崇的是对经验材料的理性整理,而不是经院哲学的逻辑思维^7,这间接促使科学的兴起。更为深远的影响是^8,现代国家体现了一种世俗化的价值伦理准则,为了共同的生活,而主张共同的意志和荣誉,却放弃了一个超验的普世价值的追求和精神世界的共同体。对于民众来说,因信称义
将救赎的重任从过去的教会手中转移到每一个人肩上,面临分裂的教会、教派和教义,民众被逼要在这些纷争中,寻找出值得确信,可以安身立命的价值和信仰,这为自然常识的兴起提供了一个空间和需求,这为科学取代基督教,成为另外一种信仰提供了可能。
[^1]: 语见《旧约》中《传道书》: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的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传道书》相传为世间最有智慧的所罗门王晚年所写。
科学
和 技术
常被简单的理解为抽象知识和技艺应用的分别^1,在17世纪以前,科学和技术均被隐含的认为属于手艺(art)的一部分[^2]。在16、17、18这三个世纪中,欧洲的经济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科学、技术随之从手艺中脱胎而出,独立发展。科学、技术这两个词语在这三个世纪成型,显示了这种变化。
以照近代人眼中的科学和技术为标准来衡量,从人类有史开始到公元16世纪以前数千年间,科学一直属于少数有闲阶级的智力游戏,由分散独立的个体研究、学习、传承,整体社会层面上,没有相应的物质及制度基础来支持知识的集体积累并分工创造;技术则开始于数百万年前的能人阶段,以手艺的形式,通过代代相传的模仿和积累而渐渐精练^3。在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间^4,技术对人类社会的第一波冲击,引发了食物采集和狩猎之间的分工,进而形成定居文明和游牧文明这两种不同的社会组织制度。人类中的大部分人定居下来,在相对固定的地点生活并时代繁衍。到了新石器时代,技术对人类社会的第二波冲击是灌溉技术的提高和大规模水利工程的修建,城市由之出现,并带来大量物质剩余及财富积累,进而,人类文明的诸种社会制度的雏形诞生^5,并日趋复杂,这是人类文明的真正开始。新旧大陆上不同地理圈的文明,形成各自独特的文化,有些随时间烟消云散,有些^6 仍保留着其先祖的努力遗迹和记忆,科学则在欧洲兴起。
尽管希腊时代便已出现求真爱智的沉思精神和自由聚会的学园制度而一直为后人称颂不已,但当希腊为罗马征服,基督教成为国教后不久,蛮族入侵,帝国分裂。从此之后到9世纪之间的欧洲,政治上各个王国和庄园各自为政;经济以封建式庄园经济为主,城市解体为庄园,交换萎缩、市场崩溃;精神上全然赖基督教,教会组织成为分裂国土上的黏合剂。在中世纪漫长的岁月里,欧洲并没有一个行使全民意志的统一国家,而依靠教廷为核心的组织,维系了一个整体的基督教世界。
城市解体的直接结果,是学校的消失和教育的退化^7。希腊哲学及思想,除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脉部分残存在基督神学之中外,另外一些被保存在阿拉伯人手中,而在欧洲消失。基督教会成为教育的主要资助者。经过历次公会修订并确认的《圣经》,在教会内部是权威的文本,对外却成为启蒙教育民众的工具。教会和王国并存了相当长的时间,基督教修道院式的教育,充当了平民教育和微弱古典传统的传播者角色[^8]。
9世纪后,欧洲的市场交换重新活跃。随后几个世纪,工具和技术出现一系列改良,比如马镫、重犁、用马代替牛作为耕种牲畜,三田轮作制等被采用,大炮、帆船、滑镗枪被制作和使用并不断改良^9。在这个过程中,欧洲的知识传统无任何知识能支持这一系列的技术改良。社会层面上,王国和教会控制了主要的社会和政治资源。王权和神权相互抗衡又相互支持。王国是 源于圣经的政治
^10,修道院不是避难所而是枢密院^11。13世纪,是科学发展的一个分水岭。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Heiliges Römisches Reich deutscher Nation)长期争夺之后,教权取得了对王权的胜利。从此之后,教权更加密切的参与进社会的实际生活,所面对的直接竞争对手,不再是一个单一的王权,而是分散的不同的民族国家。同时,罗马天主教不单是一种精神信仰,更是在经济上拥有大量教产,政治上有大量可动员群众的强大实体。以基督为核心的精神信仰,落实到操作层面上,成为垄断了信仰这一权利的教会对于世俗信徒的权力。教会设定自己的法典,教皇权力高于世俗统治者的权力,国家无权审判神职人员,所有想得到拯救的人必须服从教皇,世俗统治者要接受教皇的审判,而教皇只接受上帝的审判。在经济层面上,教会诸权力之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教产免于国家税收的权力。这在欧洲诸王国陆续兴起之后,引发了教会和王权之间的多次冲突。^12
教会和教义分别演化,为此后教会分裂埋下隐患。一个典型例子是税收问题。在基督教正统教义中,税收和信仰是两回事。当耶稣面对税收和信仰这个陷阱时,他聪明的回答了
让神之物归神,恺撒之物归恺撒。但他可能从来没有想到日后教会居然发展成为代替官方收取税收的组织,而他的答案却变成阻碍^13。在教会和世俗权力抗衡的日子里,教会直接宣称:一切权柄属于上帝,恺撒也是上帝的佣人。耶稣基督不属世界,世界却属于耶稣基督。
地和其中所充满的,世界和住在其间的,都属耶和华。教会对于世俗事务的插手,在组织内部,面临正统教义拥护者的反对。[^14]
希腊哲学思想,特别是亚里士多德思想重新引入对基督教教义的冲击。从基督教被官方接纳以来到中世纪,基督教一直致力于清除希腊哲学的影响。希腊的哲学传统除了柏拉图的部分思想被借用保留外,其他部分已经不再存在欧洲,而在9世纪阿拉伯崛起时,被大量不加选择地翻译为阿拉伯语,但却得不到详细的解读和辨识。到11、12世纪,失传了的希腊文献陆续从阿拉伯回流欧洲,欧洲才反过来陆续了解过往的希腊哲学。[^15] 至晚到1200年,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从阿拉伯被翻译回欧洲。在1200年-1255年,几十年间,经历了教会所颁布的几次禁令之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终于在学院的课程中被确定了下来。教会的态度从开始的剧烈反对,到后来的慢慢接受、吸收。并用更长的时间,试图用现有的奥古斯丁和柏拉图思想,来重新吸收亚里士多德学说的冲击。于是,希腊哲学和基督教思想这两种一千多年前没有来得及完全彻底整合的理论,于后世重新交错。^16
亚里士多德的学说,除了一部分由罗马法学者的诠释,演化成为城市共和国辩护的政治理论之外,对神学的影响,主要是由托马斯·阿圭那在《神学大全》中的发挥,将奥古斯丁教义转化成为经院哲学。但阿圭那在将亚里士多德基督教化的同时,也将本来的基督教教义亚里士多德化了。^17 如果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仅仅停留于纯粹的抽象智力方面的建构,那么将其与基督教的信仰糅合起来,并不会引起更大的问题。但是,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并不止是简单的语体^18,还包括了一系列关于世界的描述,这些描述尽管不是实验性的,却明显不同于基督教信仰对于世界的理解。这激发了基督教学者持续的兴趣,甚至这种关注和研究,当亚里士多德学说和基督神学在哲学上被调和之后仍然继续。^19
这三者的结果是,在此后的三个世纪,王权和教会的冲突使平民和贵族力量兴起。教会和教义的冲突导致路德改宗。对自然界的持续研究引发了实验精神。
[^2]: Nature 与 art 相对的,nature 指自然天生部分,art 指人类技能产物。威廉姆斯指出,在词源学上,
技术 technology 从17世纪起,指的是对技艺做有系统研究的描述。最接近的词根是希腊文 tekhnologia,指有系统的处理。而
科学 science 这个词则从14世纪成为英文,最接近的词源是法文 science,拉丁文 scientia ——知识 knowledge。直到18世纪前,大部分的 science,都被称为 art。见威廉姆斯《关键词》。
[^8]: 很难说,如果没有基督教所起的延续作用,欧洲文明,会不会和其他那些早已灰飞烟灭的文明一样,成为后世发掘和考古的对象。不同的是,文艺复兴(Renaissance, 1450—1600)后,人文主义者不遗余力地攻击中世纪教会,培根、伏尔泰、孔多塞以及后来的布克哈特,都竭力割裂科学和宗教的关系,将科学的传统直接追溯到古希腊,再跃过中世纪这一片空白,通过文艺复兴演化出近代科学。期间从公元410年,到15世纪文艺复兴之前的中世纪,被认为是 黑暗时代
,于科学毫无补益。 黑暗时代
这个词语,源于基督教,奥古斯丁目睹罗马城的陷落,在《上帝之城》中划分出上帝之城和世俗之城,认为末日即将来临,身处即将走向上帝之城的黑暗时代。文艺复兴之后,人文主义者获得话语权,借用了这一词语,以重新书写历史,这一标签,在为其合法性辩护的同时,也显示一种掘墓鞭尸式的胜利。而刚从教会分裂出来的新教路德宗,视传统宗教为敌人,也沿用这一词语,以指称过往那些由天主教统治的历史。此后,在17和18世纪,启蒙运动,以教会为敌人,也将中世纪的日子,视为黑暗。19、20世纪,科学主义发展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以传统宗教思想为敌人,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关系,中世纪也与黑暗联系在一起。于是,在人文主义者、启蒙运动者、科学主义者、新教徒眼中,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中世纪是黑暗的。但一切现在的思想,和以往的世代,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正视过往的历史,便无法完成对于现在的反思。 黑暗的中世纪
和 万恶的旧社会
这种词语一样,遮蔽了其间那些人们生命的真实存在以及他们对于人生悲欢离合的感受。
[^14]: 正统教义以为,上帝的存在,不可触摸,不可试探,不可求证,从而信仰变成依赖于对各种文本的诠释。基本的经典,除了《旧约》、《新约》、福音书之外,也包括后来的一系列释经文本,构成一个庞大的文本体系,虽然经过奥古斯丁等人的重新整理及解释,但逻辑的自洽性,仍甚可疑,操作起来,反不如 你办事,我放心
这种大白话更为方便。但这些经典,延续千载,浸润于每一个信徒心中,成为凝结组织的重要力量,日后路德将教会看成信徒的团体,而不赞同教廷担当地主、收税人的角色,不信任教廷对于教会的专制权力。其反对教廷组织的依据,也正是来源于神学理论。
[^15]: 情况类似于陈寅恪所说的 群趋东邻受国史
。
神学[^1] 在耶稣之前已存在,阐释者基于逻各斯这一途径,获得对神之意旨的解释权。但基督神学,必须等到公元90年,使徒约翰——见证耶稣的最后使徒——去世之后,才得以可能。基督传播其思想的办法是 不述不作
,而采用口语演讲并身体力行以表达其理念,福音的感染力,倚赖于言辞的煽动力以及演说者的个人魅力。但基督蒙难以后,福音不再可能被听到,而只能倚赖于使徒的传述和纪录,于是,被书写下来的文本便代替了口头语言,作为传播福音的工具。这便是记载耶稣言行的《福音书》。[^2] 同时,对于耶稣教义理解上的困难,当耶稣的十二使徒还活着时,作为耶稣事迹的见证人和聆听者,他们可以担起解释耶稣教义的职责,而无神学之必要。而且这时所积累起来的文献,根本不足以在《旧约》之外,确立新的经典,《新约》的概念也尚未萌芽。一切均要等到耶稣最年轻的使徒约翰去世之后,基督神学才得以可能,而耶稣所口述的,才真正变成文本上的教义,这是基督神学的开始。
任何一种基督神学,其目的及使命都是
为一个希望辩护
。^3
基督教一开始是以犹太教的异端的面目出现的,^4 在基督教教义草创初期,必须辩护的是这种异端存在的合法性,甚至必须重新提出一种能够被接受的希望以代替原来的犹太教义。^5 在小规模团体的使徒时代,演说术、煽动力、政治斗争的能力比智性和逻辑更为重要,^6 但当组织规模不断扩张时,随着教会的扩展和教义的传播,面临的各种可能诘难越来越多而需要在义理上进行各种辩护,希腊-罗马的知识传统,迫使教义迅速的哲学化,以使逻辑和故事严密。基督教教义从一开始便在传统犹太教教义和希腊哲学的夹缝中生存,然后在和各种异端的争辩中,确立自己的传统,其中首要且必须进行辩护和解释的,便是确立耶稣的身份和地位,树立教义的希望。而先前斐洛的努力明显是一个现成的样板和可供再生的资源。
关于耶稣是 处女生子
的传说,最起码要到公元1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才出现。从文化渊源上说,这种故事,散见于各种文化传统,[^7] 通过巧妙的移植希腊神话,借以神化耶稣不太光彩的身世。其手法只不过简单的将希伯来文《圣经》中的“女童”,在翻译成为希腊文之后,解释成为“处女”而已。这实际是一种寓意解经法的变形,甚至这种手法很可能并非基督教教父们所发明,而只是从斐洛那里借用过来。看起来,这是基于当时的文化传统下一种极好的运作策略。[^8] 接着,斐洛的学说被改头换面,除了保留抽象的脱离尘世的神和作为神溢出的光的逻各斯之外,摩西被替换成耶稣,成为人世历史的起点事件。[^9] 通过这种替换,耶稣成为新的教义起点,而他受难、复活的故事及寓意解释则成为教义新的希望。一切的基督神学,便由此生发出来,为这种希望构成的信仰辩护。而本来是犹太教的异端的基督教,也不再局限于犹太民族而走向一个普世的教义。
基督教教义的成型稳定和基督教会是共同演化的。这两种力量一起成为支持基督教发展的力量。教会和神学这两者可能相互加强,也可能出现矛盾^10。在早期,这两种力量是相互加强的。信仰本质上是一种私人事务。但教会却是一种集体行动的组织,有其形式和纪律。同时,教会不但是一个组织,而且是一个 **神圣的组织
**。教会对于信仰的约束,将一个私人信仰,捆绑在一个集体活动中,并通过仪式的模式化^11,建立起了相对稳定、延续的确定性^12。当教会组织建立起以地区为单位的主教管区和等级森严的组织之后,由于理解差异带来的信仰歧异,被教会这一组织转化为行动上的统一。从而纯属于思想领域的教义冲突,便通过教会的组织行为被外化、放大,并被进一步过滤而达到统一。
皇帝的迫害,使各处的教会组织更加严密,但彼此之间却得不到充分的思想交流,这促成教义进一步分歧。教区在地理上的分布是分散而且独立的,一旦本教区主教的权力合法性受到质疑时,该如何解决?甚至教区与教区之间的主教如果发生冲突时,比如假设某一教区主教信仰异端时,如何解决?就算皇帝忙于应付奴隶的造反而默许基督教发展,但却也没有兴趣去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教会之间的冲突没有达到危害公共安全的程度,正面的政权一般不愿意出手介入此类争端[^13],这意味着争端的解决,不能倚赖于合法政权的法律或者其他制度来调停,而只能私下解决^14。不同教区之间的主教,由于没有足够的武力来解决各自的权力的合法性问题,便只能依赖于教义对于信徒、民众的说服力。
但在约翰死后,教义已经逐渐被文本化。教义不再是面对文盲的演说,而是被转换为首先有选择的面对那些能够解读文本的教父,然后再通过他们向不识字的信徒进行布道。不能忽略这么一个事实:宗教信仰系统的一切内容及精神信仰,全部指向一个由书写和文本系统构成的传统:信仰或许是简单的,但教义却是复杂的,文本之间可能是互相矛盾,这种互相矛盾的程度可能导致信仰混乱。同时,对文本的不同解释,除了意味着一种话语权的争夺之外,对于以信仰为基础的宗教系统来说,由于话语权和有形组织之间的相互强化,这种在话语权之上的争夺,很容易便指向权力斗争。这即是正统和异端[^15] 之争。基督教历代出现过很多教义,它们先是被自我宣称为正面信仰,后来被教会批判并宣布为异端。又有许多先是被宣布为异端,到后世又被确认为正面信仰的例子。^16 这说明这些思想、教义是正统还是异端,随着时代而不同。遗留下来的被世人所接受的正统教义则不过是历次教会多次决议所留下而已。[^17]
广义上说,只要试图以一种逻辑一致的方式讨论耶稣及神学问题,无论是否被后世基督教视为异端,均可被视为事实上的神学家^18。早期诸种教派及异端包括:诺斯替主义 Gnosticism[^19]、孟他努 Montanus 与孟他努主义,以及演说家塞尔修斯 Celsus 等^20。因应于他们的挑战,基督教教义快速的哲学化。
孟他努及其追随者则反对基督教义的文本化而自命为先知。孟他努自命为 **圣灵的喉舌
**,反对使徒们拥有对基督教义的阐释权。[^21] 在一个以宗教信仰为根基的组织结构中,如果没有一个权威性的经典文本为基础,而是采用任何人都可以附身显圣的办法的话,那么,这种随意性将严重伤害组织的权力合法性地位和稳定性。因应于孟他努主义,教会编造出了《十二使徒遗训》,揭示这些自命先知者试图骗财的本质,但这对于神学的发展事实上毫无贡献,而只是权力斗争的证据而已。^22
真正促进基督神学发展,源自皇帝的宠信塞尔修斯的挑战。当皇帝和平民都相信基督教的圣餐是烘烤婴儿吃时[^23],塞尔修斯写了《正统教义:致众信徒》一书,重点攻击基督神学上的逻辑,而不是攻击基督教徒的行为。塞尔修斯的攻击相当简单:
基督教自称一神教,但他们却崇拜一个最近才出现的人,神不可能降临大地,否则,他的本性便会被改变。这是第一个真正挑战基督神学的教外知识分子。[^24] 此时,基督教仍是受迫害的小宗教,对塞尔修斯关于基督身份质疑的回答,只能合理答辩以让皇帝满意。这促使教会和信徒更进一步去为神和人之间的关系寻找一个逻辑一致的答案。早期的教父们沿袭斐洛的思路以解释这一问题,^25 对于塞尔修斯诘难的反应,产生了查士丁的三位一体论。[^26]
对诺斯替主义的反驳,产生了爱任纽^27 的救赎论。^28 爱任纽的老师波利卡普是使徒约翰的学生,所以爱任纽自命为正统权威。他批驳诺斯替主义的方式直接而且简单---凡是诺斯替主义通过文本解读出来的 **隐秘书写
**,只要和爱任纽的理解不同,必然是假理论,因为如果这种教导确实存在,那么他的老师波利卡普必然会从约翰处知道,并再告诉他。[^29] 诺斯替主义倾向于精英式的个人修炼。强调 灵
的存在而否认肉身,对应的,爱任纽提出救赎理论以强调道成肉身的重要性。永恒的逻各斯经历了人类的劫难,从而具备赎罪作用。这即是救赎的道成肉身论。
公元3世纪以后,诺斯替主义及孟他努主义式微,教会的力量逐步增强,也受到皇帝更多嫉恨。单纯向爱好哲学的皇帝献媚已经不是一种有效减轻敌视的手段,向教徒们提供一个逻辑一致的清晰的思想,以形成组织的凝聚力成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进一步牵涉到希腊哲学在基督神学中的位置问题。由此又引发两种不同思路:一是主张宽容并蓄,吸收希腊哲学,如克莱门特 Clement of Alexandria 和奥利金 Origen^30;一是主张完全将哲学排除在外,如德尔图良 Tertullian^31。克莱门特认为
所有真理都是神的真理,无论它在哪里被发现。
哲学是神为了让希腊人能接受基督而准备的方法,柏拉图则是摩西的化身。克莱门特的学生奥利金则进一步会通希腊哲学和犹太教思想,打造一个基督神学体系。继续查士丁对逻各斯的理解,奥利金强调逻各斯不是在时间中创生出来,而是通过道成肉身,使永恒的神得以和此生此世的时空建立起历史关系。与他们不同的是,德尔图良提出:
雅典(哲学)与耶路撒冷有何相干?基督与柏拉图有何相通?教会与学府有何相同?
并主张将哲学从基督神学中清除出去,基督徒必须是除了圣经、使徒的言语和教会的规则外,对心智的思索完全没有兴趣的人。尽管德尔图良强烈的主张将哲学驱赶出神学之外,但在与帕克西亚 Praxeas 等的论战过程中,他同样不得不借鉴希腊哲学,甚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其结果,便是创造了影响后世的 三位一体
概念。 ^32
从早期基督教教父各种不同的论证方式,可以看见基督教义形成过程中对待希腊哲学态度的逐渐。爱任纽的方式带着 两个凡是
的主观论断特性,而不参与思辨精神。查士丁的解说将教义说成 基督神学特色的希腊哲学
,以使皇帝认为基督教乃是希腊哲学的一种。到克莱门特时,希腊哲学被反过来认为是 希腊哲学特色的基督神学
,希腊哲学被解释成为基督神学的一种。再到德尔图良时,他的主张明确的显示了对哲学可能让神学崩溃的担心^33。德尔图良完全意识到
信仰,必须以理性上的不可能为基础。
必须采用一种更加干脆的唯信论,彻底的将哲学驱赶出神学之外,不用事实或者其他辨证的方式来说明神之存在,而是采用相信与不信来界定。^34
这些教父之间的争议和对于文本不同的解释,使一个作为终极判据的经典文本的重要性日显突出。基于各自的立场,爱任纽、奥利金、德尔图良制作了自己的圣经经目。虽然其中有相同部分,但歧异却也不小。这促使组织化之后的教会,努力去澄清教义,建立经典文本,以为权力之合法与否释法^35,一方面在教会形成了以主教为核心的阶层组织之后,为主教的权力合法性确定依据,另一方面,也方便普通信徒接受。到公元300年左右,不同神学学说关于基本经目的分歧逐步缩小,^36 到公元397年的 迦太基会议
,订出了为数73卷的新旧约正典书目^37,到公元419年这些书目再次得到确认,《新约》经典的确定和纷争才算尘埃落定。尽管这些文本之间的内容所表述出来的神学和教义仍然有不少冲突,但对经典文本数量上的限定,使这种纷争的解决和统一最终成为可能。
回顾基督教在这一时期的演化,从产生到成型,经历了以下几个变化:
公元311年,君士坦丁皇帝突然归信,接纳基督教为官方承认的正式组织,由此,基督教开始介入世俗政治,并与欧洲历史相缠绕。
[^1]: 神学 theology,由神 theos 和逻各斯 logos 构成。
[^2]: 这一变化的重要性在于,演说的感染力是当场的,从眼睛和耳朵输入的,而文本则倚赖于读者的思考和解读者的解释,甚至无论文本的内容是什么,它的存在必然独立于人和独立于具体情景之外,也独立于手势和语调而存在。这种沟通工具变化对于基督教传播带来的问题是,一旦将信仰看成一种人与上帝的沟通关系的话,那么《福音书》的确立,使 倾听
上帝的声音变成一种对文本的阅读。而谈论上帝时,所谈论的,事实上不是上帝本身,而是关于上帝的概念,这就是卢曼所谓的沟通过程自反性。这成为日后费尔巴哈攻击基督教的依据,即认为人反过来将神的概念实体化。
[^7]: 希腊神话有英雄波修斯 Perseus, 埃及神话有鹰神 Horus, 传自波斯的密斯拉教 Mithraism 有密斯拉神 Mithra 即太阳神,传说开创罗马帝国的罗慕路斯 Romulus。
[^8]: 但是,教父们意想不到的是,这种改头换面的变形,为后世的神学带来了多少的争议和困难。启蒙运动之后的各种常识的质疑,现代 人工受精
技术发明之后带来新的可能解释,都为这种说法的争辩带来许多新的变化。
[^9]: 从 神—逻各斯—摩西
变形出来的 神—逻各斯—基督
,最终形成 三位一体
,这种结构和中国传统 天—天道—天子
的构型类似,儒家文化中, 天子
是天道的结果,同时也是人世一切伦理的起点,基于天子作为核心,可以构造出价值伦理体系和人世间的行政秩序,这使得儒家教义成为一种政教合一的教义。不同的是,基督教所处的世界,则道统和政统相对保持一种分离状态,甚至有时还处于对立竞争状态,这是后来贵族和平民得以崛起的机会。
[^13]: 正面政权介入这类争端,实际上是一个及其愚蠢的行为,而新兴的信仰,在任命主教这类问题上,去和延续二千年的宗教争执,也是非常愚蠢的。用 爱国
为指标去衡量宗教信仰自由和其他黑社会,只能出现 黑社会也有爱国
的这种反讽。
[^15]: 异端,希腊文词源表示 看法
。汉语中,《易》云 见群龙无首,吉
,表示当没有主流看法时,反而是好的局面。到了孔子在《论语·为政》中说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时,尽管此时和孔子同期的道家、墨家和杨朱学派等,从不曾把儒家思想视为正统,也没有自居异端的意识,但孔子却已经以正统自命,而目他人为邪魔歪道了。待到汉定儒术于一尊之后,其他与儒学不同的,便被定义为异端了。相对而言,焦循的《论语补疏》注为: 各为一端,彼此互异
还是比较持平。亨德森 John B. Henderson 以为,关于异端的建构是一个包含不同等级的系统。异端,乃是相对于正统而言。简单点说,胜者为王败者寇,败者便是异端,胜者则是正统。
[^17]: 福柯用 **圆形监狱
**,来指出政府、医院、学校、等各种组织之间的相似性,异端本身,乃是意味着一种自命正统对于其他看法的压制。在启蒙意义上,房龙提出必须容许别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不同于自己或传统观点的见解的耐心公正的容忍时。乔治·奥威尔有《1984》《动物庄园》和《异端的权利》等一系列著作作为类似的佐证。
[^19]: 诺斯替主义是 Gnosticism 的音译,其意为灵知派。参考本书的附录《关于刘小枫所说的诺斯替主义》。
[^21]: 这可以被看成是一种以口语的沟通媒介对教义文本化的反抗,也可以被看成通过对话语权的争夺而实现对权力的争夺。教会将孟他努主义看成一个重要异端的原因,可以参考以下事例:太平天国中,洪秀全自命 天王
。东王杨秀清为了获得权力,发明了 代天父传言
,自号 天父
,以此挑战洪秀全 天王
的合法性地位,甚至多次利用 天父
附身的说法,试图让洪秀全
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洪秀全对《圣经》进行的阐释,在正统教义看来,完全是异端,接近于欧阳锋式的《九阴真经》,但杨秀清的
天父
附身,虽为独家发明,妙手偶得,其实也不过是孟他努主义在两千年后的阴魂再现。
[^23]: 清末,1870年 天津教案
,百姓盛传天主教堂外国修女 挖眼割心
以为药用,与此相仿。
[^24]: 塞尔修斯不是教徒,但却参与基督教思想的讨论,这类似于后世的 文化基督徒
。基督教将其称为异端,更显示了教会事实上是以朋友或是敌人来作为异端的标准,而不管其是否属于教徒。
[^26]: 查士丁,时间为约公元2世纪上半叶,他的说法是
基督相当于希腊人所理解的逻各斯。神并不是自己来到人间,而是通过媒介来到人间,以此来避开塞尔修斯的诘难。这种手法和策略的目的,只不过是一种伪辩,以让皇帝理解,基督教和皇帝所喜欢的柏拉图哲学实际上是同一回事。这接近于《老子化胡经》以为释迦牟尼乃是老子出函谷关后所化。类似的,亚历山大大帝进入埃及时被确认为太阳神之子,以此达到一种和谐。这最终形成了日后
道成肉身
及 三位一体
的概念。这种过程,促进了基督教义的哲学化。而由此带来 理性和神性
之间的张力问题并成为日后基督神学分裂的内核,却是始料不及了。
逻各斯如何在基督身上道成肉身?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29]: 爱任纽的理论,可以称为 **两个凡是
**——
凡是基督的指示,必会被其后继者坚决维护; 而凡是来源于基督的福音,也必天然的具备权力合法性而不需要解释。
[^39]: 按照卢曼的理解,尽管宗教系统试图按照他们自身的理解来描述他们自己的历史,但宗教形式和宗教系统本身的演化并不取决于宗教原因、事件和经验,而是一种自我指涉系统的结果。卢曼以为,社会在形式上的变化,乃是作为一个自我指涉系统而存在,并且在一个哥德尔式的世界中运行,经由 沟通
而不断自我复制或者自我膨胀。而当媒介工具的变化时,比如从演说者的口头言说变化为听者的书写阅读,将引起这种自我指涉系统的发展模式的变化。卢曼.宗教教义与社会演化.刘锋,李秋零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基督教组织一旦成形,那么,其发展和成长,便很少再单独倚赖于某个个体的作用,而是出于一种自发发展的状态,这时各个教徒,无论自觉不自觉,都从某个方面塑造了日后的基督教可能的面貌。
一开始时,罗马多种宗教并存并相互竞争^1,但基督教最终脱颖而出,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吉本认为^2 以下五个方面使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竞争时能够处于更有利的位置:基督教徒毫不容人的狂热情绪,关于来世生活的教义,传说中的神奇力量,基督教徒的品德,基督教世界的内部团结和纪律。罗素则^3 强调教会成为一个组织,很可能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汤普逊则^4 引用了哈纳克的话,持一种比较中立的立场:
我们很难决定那作为基督教特征的各个势力在产生推动力方面的比重,也就是确定:这种推动力有多少从它的一神论得来,从耶稣基督的教义得来,从它的永生希望得来,从它的积极施舍和社会救济制度得来,从它的纪律和组织得来,从它进行宗教上的混合主义的能力和轮廓得来,还是从它在第3世纪里所发展的技巧得来。
从基督教发展史来看,以下两者是真正促使基督教会战胜其他宗教的主要原因-----教会和神学的形成。
耶稣受难以后,门徒分散奔走,耶稣所创立的组织和思想被到处传播,其模式也被复制。各地的团体,模仿基督的互助会,按本地固有的习惯、方式组织新的团体^5。各地的教会组织迅速成长,从少量的追随者变成一种庞大的有形组织。开始时,得到耶稣亲传的使徒具有很特别的权威。但在使徒死亡之后,领导权便成为一个问题,而外部异端的竞争及当局的迫害,促使必须一个更强有力的领导者,以应付各种危机。于是,长老团中,产生出 超级长老
,这成为日后的 主教
,既是大祭司又是使徒的接班人,拥有终极的权力,成为第三代核心。^6 这便是所谓 教会的教权化
。同时, 教会律例
的出现,使教会组织在运作上有章可循,基督教会,逐渐从不成文的互助会变成一个章程严密的组织。此时教会运作,所服务对象,一方面陆续扩大其救济范围,另一方面则着力于吸引上层人士。早期的基督教义多少带有几分犹太教的非政府倾向,但如同汤普逊指出,
它却从没企图把这些观念付诸实施,而是将它的活动局限在实际条件内,将博爱和慈善的福音,反映到实际的行动上,比如救济孤儿、寡妇、疾病残废者的苦难,救济第3世纪中那些被送到石场里、矿井里的基督徒囚犯,赎回那些被非洲摩尔人所掳的俘虏,赈济荒灾,维持传教士的基本生活,照顾那些旅行途中的基督徒等社会服务方面的慈善性工作。
这种将教义隐藏在互助会的慈善行为背后的做法,使
最初两世纪中,所有的皈依信仰者,差不多全部来自卑微的平民、奴隶、自由人、手艺者和商人。
而
教父作家们则经常把一个富人或一个有崇高社会地位的人之皈依信仰事件,作为特别庆贺的事件。关于本都城一个有钱的船主人马桑的信教,即是一个例证。
基督教渐渐的城市化。^7 同时,通过罗马教会对地方教会的财富施舍,罗马教会获得了对地方教会的影响力,这更进一步促进了一个统一组织的形成。
从2世纪开始,教会的历史更为清晰。到3世纪时,罗马城里已经有40个宗教团体,分成几个教区,全部由一个主教领导。[^8] 此时的主教高乃略 Cornelius,有150个成员在他手下做事,在教会以外生活的基督徒,不被视为真正的信徒。[^9] 从3世纪的西普里安 Cyprian 开始,教廷式主教出现并按照罗马帝国执政官和总督的模式执行其职权。^10 严密的组织整合和财富的扩张,使教会史上,君士坦丁时代之前的教会表现出一种直线扩展的趋势:下到奴隶和下层工人,上到罗马帝国的富人阶层和有钱贵族。到公元310年时,基督教会的成员已经渗透至皇族、法院、军队和官僚体系,并开始挑战现行制度。吉本的书中,记载了一个青年士兵马克西米利安努斯在一个公共节日里,扔掉他的皮带、武器和军衔的标记,宣称除了那永恒的王耶稣基督之外,他谁也不服从,他将永远不再使用杀人的武器,不再为偶像崇拜的主子效命。这件事情可以再次被基督徒利用来显示其神之伟大。但这种行为无论任何一个强势政府都不会听之任之不加惩罚,这或许是每一任的罗马皇帝对基督教徒无不欲除之而后快的真正原因。^11 对基督教的迫害,造成了大量的殉道者,也同样出现了大量的告密者和内奸。但暴力镇压和大规模屠杀并不是消灭异端邪说、灵异宗教的最好办法。^12 罗马帝国外部蛮族骚扰不断,内部军队群雄并起,相继自立为王,帝国疲于应对,而在物质上,根本无法提供除了暴力之外,足以应付宗教的思想代替物。最终,帝国只能无可奈何的任由基督教存在并不断渗透,直到君士坦丁皇帝崛起并改信,将基督教定位为国教并借助其力量。
[^8]: 优西比 Eusebius,《教会史》中所载。Ecclesiastical History,A.D.325。
[^9]: 以是否参加组织来判断是否真正信仰某种教义,是一种典型的以组织生活的整体来取代个体的信仰自由。在这种情况下,信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否参加了这一组织。对此的说明是大主教西普里安综合了救恩论和教会的职能之后的理论: 教会之外无救恩
若无教会为母,便无基督为父
。在耶稣的教义从口述变成文本之后,对神的信仰,从遵循内心直觉的倾听,变成一种对其留下文本的解读,信徒通过对其中逻各斯所透出的神之光领悟出神对人之言说。但每一个人的理解有赖于其生活经历、感受及知识结构,因而解读可能非常自我,结果引起成员之间的分歧而与教会组织的统一目标相冲突。信仰是一种集体行为,还是一种个体行为?这是一个几乎牵涉所有宗教组织化之后的问题,甚至也牵涉个人与社会的问题。每一个宗教团体都有其基本的目标,以及基于目标发展起来的一套制度来约束其成员行动的组织生活体系。但个体的思考却是自由而不可抑制的。这形成组织和自由思想之间的张力。
基督教以耶稣为起点。但关于耶稣的事迹,除了福音书的描述外,[^1] 已无旁证可考。^2 耶稣生平记载的空缺,使得保罗、教会以至后来各种阐释者,得以将他们的理解,随意的重加在耶稣身上。从这一角度说,耶稣生平的缺失,倒是一种方便。[^3] 但反过来,后世的许多无神论者,也利用对耶稣生平的重新考察,来表达其无神论的观点。比如狱中的幸德秋水便在临终时写成了《基督何许人也》来表达他的不满^4。但耶稣是否曾经存在,他的妈妈是否未婚怀孕,他生活得如何,这些问题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走上神坛,并被他的追随者神圣化为一个符号。
与苏格拉底一样,耶稣本身没有任何著作流传。从流传的事迹看,与其说耶稣是个思想者,不如说耶稣是个慈善家。最早参与基督教组织的都是些地位低贱、无所归依的人^5。所以他建立的组织,从一开始就体现出一种不分民族的互助会团体性质。[^6] 同时,或许因为耶稣本身是犹太人,凑巧也有几个犹太使徒,因而犹太教教义便自然而然的成为基督教教义的传统。犹太教是一个民族的宗教,注重阶级,恪守摩西律法。但基督教从一开始便以慈善会的形式出现,耶稣对其追随者,既没有民族限制,也没有职业歧视,对于基督教徒是否应该信守摩西律法,比如信耶稣者要不要行割礼,成为基督教和犹太教最大的争议点之一。[^7] 割礼是否被认可,成为一个显著性事件和标志,并最终以基督教允许教徒不行割礼而告终。^8 《旧约》中摩西的律法不再被视为最后的和绝对的真理,而被代之的是 爱上帝
和 爱邻舍
两条戒律。^9 诸如此类的争议,使基督教从一开始便被当成犹太教的异端[^10]。同时,基督教徒的形象在民众及统治者的眼中并不太好。基督教徒秘密聚会的仪式,源于古希腊伊流欣努秘仪,故弄玄虚,以增加其神秘感,却因此更易让人起疑,以致基督教徒成为各种流言和事件的替罪羊。[^11]
在正统犹太教看来,作为异端的基督教义可能是幼稚而且可笑的,^12 但对于统治者来说,重要的不是这种教义是否逻辑严密,而是鼓惑力。[^13] 在基督的信徒、徒弟、教父们发展起小规模的组织活动之后。如同唐·吉柯德对付风车一样,统治者的反应是将此种宗教迅速升级为敌人,大规模的禁止传播并迫害其中的会员。^14 于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使徒们却四散逃逸,这反过来使基督教义四处传播,^15 基督教慢慢变得具体化,本来只属于犹太人的宗教,终于彻底转型为一个向异乡人完全开放的宗教。
[^1]: 如果基督教没有基督,便和马克思主义中没有了马克思一样,将会非常搞笑。但历史,有时确实很搞笑。如果耶稣真的存在的话,所能猜测的是,他可能医治了某些麻风病人并获得了一些民众的支持,然后在公元30年前后因 渎神罪
被吊死。这一事件,可能仅是罗马帝国一个小地方所发生的一件极轻微的扰乱社会治安事件而已。这一事件的性质,和一个大学生因为没有带暂住证出街而被打死其实很相像,但这种充满偶然性的类似事件,却可能触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制度变迁而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历史。
[^3]: 勒南在《耶稣传》中,由基本释义学原则,重构出关于耶稣的传奇性记载,以驱除《福音书》(耶稣的门徒根据他们听到,看到的,写就的各种《福音》中,关于耶稣的事迹,并不完全一致)中的歧义。而尼采对耶稣生平的重新阐述,则是一种以牙还牙的策略。查拉斯图拉如在山上的训道,更是与《登山宝训》对应。但这种策略,并没有他喊出 上帝死了
时,那种愤怒和怨恨来得更加直接和更令人震撼,考虑到耶稣是基督教的符号象征所在,便得以理解尼采在《敌基督者》中对基督神学的颠覆意义。
[^6]: 如同先前所说明的,公元70年犹太人的圣殿被毁灭之后,各处建立起庙宇,作为圣殿的代替物,并在安息日礼拜。这为日后各地教会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基础,但基督教会的原型则是围绕基督团结而成的互助会。《新约》中没有提及耶稣的经济来源,如果以当时的物质条件来看,十二个使徒和七十二个门徒,需要不少的经费和复杂的人事管理。而经费的主要来源可能是依靠百姓的捐赠,所以,魔术般的神迹、罗马人的演说技巧、乃至超自然的治病技巧或者知识对经济收入应该有所助益。福音书中, 教会 ecclesia
这个词仅出现两次,说明耶稣对于教会这种组织化结构的作用没有足够的重视。 而耶稣之后最早的教会,是由15名受过割礼的犹太人在基督死去仅仅40天后建立起来的。
[^7]: 罗素认为正统的基督教教义中,最重要的犹太要素为以下六项:
一部圣史、选民、公义的新概念、律法、弥赛亚、天国。《西方哲学史》,(英)罗素著,何兆武、李约瑟、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这其中,除了律法之外,其他都是属于思想性的内容,或者可以转变为思想性的内容。于是,律法和习俗成为一种外在的约束。而律法的
制度变迁
,也成为犹太教向基督教转变的外在决定性约束条件之一。
[^10]: 在公元90年犹太教举行的雅麦尼亚会议(The Council of Jamnia)中,这个会议接受39卷希伯来文圣经为正典,而将基督教徒驱逐出会堂。
[^11]: 尼禄将罗马大火嫁祸给基督教徒并进行残酷的迫害这一说法就颇为流行。从现有记载看,从公元1世纪到公元2世纪中,基督教的发展和罗马统治者对于基督教徒的态度,历史记载混乱而且相当不一致。此一时期,罗马帝国的统治者或者各个省的统治者变换频繁,因而,流传下来的不同基督教徒对所遭遇的感受并不完全一致。而后人所读到的历史,则可能夹杂着后来历代教徒的篡改,更使这段历史显得更加模糊和混乱。可以确认的是,尽管迫害未必是非常大规模的,但王国针对教徒的审判却存在过,而迫害可能来源于统治者对异见分子私人组织危险性的担心。 圣餐
的说法,以面包象征基督的肉体,并将其吃下,在不信教者看来,本身带有邪术宗教的痕迹。后来中国的 天津教案
产生,其导致因素之一,也是出于类似的疑虑。
[^13]: 希腊哲学中,亚里士多德把诸如恐惧、怜悯、高兴等归入了《修辞学》而非《伦理学》。罗马则发展了演说术,尽管此种演说术多少带有几分 启蒙
的色彩,但更多的是曲解和误导。个体的民众或许可以通过对话以理解思维及认识的局限,乌合之众的民众则更多的是需要被感染以获得群体认同感和安全感,而不需要澄明清晰的玄思及逻辑严密的论证。
当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亚历山大奇迹般崛起时,希腊文化便随着他对世界的征服而传播。马其顿帝国疆域急剧拓展,为了减少被征服地区的不稳定,除了对不让亚历山大通过的城市予以攻击之外,对于那些主动臣服的城市,亚历山大采取了一种保持其民族文化和宗教独立性的策略。^1 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希腊文化的心醉,他所到之处,被命名为亚历山大城的希腊式城市被不断修筑起来以纪念其功业。
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征服了埃及,准备离开之前,设计修建了亚历山大城 Alexandria。^2 这座城市因其极其有利的地理位置而高度繁荣,大量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犹太人旋即聚居于此。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逝世,帝国被其手下四将军割据,巴勒斯坦因其地理位置变成兵家相争之地,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也有不少迁居到这个城市,成为另一个犹太人聚居的中心,形成巴勒斯坦和埃及的亚历山大城这种两个中心的分化。[^3] 时长日久之后,亚历山大城的犹太人后代由于不断的希腊化变得不熟悉希伯来文,不得不把希伯来文的《圣经》翻译成为希腊文圣经,^4 由于语言变化,而翻译过程则是一个对于文本的重新阐释,所以产生对《圣经》文本新的理解,这是促成各种不同宗派形成的一个因素。^5 亚历山大远征使犹太人大规模接触到希腊文化。传说公元前3世纪的赫卡泰戊斯[^6] 在希腊文献中提到了犹太人历史和律法。[^7] 但最起码要等到犹太人的 玛喀比起义
[^8] 后,希腊人才比较明显关注犹太人。反过来,犹太人却深受希腊文化影响,^9 这个城市的犹太人被不断的希腊化。
《旧约》中关于犹太人故事的《历史书》一直记载到公元前430年左右的《尼希米记》为止,而《新约》则从耶稣诞生开始。这期间《旧约》中 旧的约定
已经结束,《新约》中 新的约定
尚未来到,两约之间的400多年,是犹太教 沉默的时代
。这400多年的犹太人历史,被载入15部《次经》[^10] 中。《次经》的记载,可以被看成一种历史材料,其中显示了希腊化生活对犹太人的影响。^11 这种影响,从语言、礼节、风俗等实际生活方面开始,慢慢波及道德、伦理、宗教、关于世界和社会的理解等方面。
犹太教的《圣经》是一个根据历代文书拼凑而成的大杂烩,常出现前后矛盾,思维冲突的地方,远不及希腊哲学来得逻辑严密。[^12] 这对于巴勒斯坦的犹太人或许不是一个问题,但对于浸润在希腊文化中的亚历山大城犹太人,解经时便也自觉不自觉的遵循一种更加连贯的思维,以处理《圣经》中那些前后不一致的部分。比如那些易让人觉得荒谬的部分,巴勒斯坦的犹太法学家会采用字面解经法,老老实实的承认不能让其连贯起来解释,而 只有上帝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但亚历山大城的解经者,则倾向于采用隐喻解释^13 的办法以使事理看起来更加自恰。^14 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希腊文学中的修辞学,特别是采用隐喻等手法,自由阐释文本的做法,被引进来解释《圣经》[^15]。
将犹太教教义进一步希腊化的有亚历山大城的斐洛[^16],以及约瑟夫、老普林尼等人。斐洛的学说,包括四部分:上帝学说、逻各斯学说、《圣经》解释法、伦理学说。[^17] 其中没有包括任何有关基督耶稣的预期。[^18] 斐洛努力想证明,《摩西五经》、《旧约》与希腊哲学,特别是柏拉图及其追随者的哲学,和谐不悖。由此,寓意解经法被运用来调和《旧约》和希腊哲学,形成更为前后一致、逻辑严密的学说。[^19] 《旧约》中经常出现在俗世,与人同形同性的神,在斐洛的上帝学说中,被修改成为一种完全抽象的、不可知的、完全远离世界的纯粹超验存在,而上帝与人的沟通则倚赖于 逻各斯
这个中介者。^20 逻各斯之所以被引入的理由是,如果上帝真的是纯粹的超验性的话,那么 上帝的被理解如何可能
?愚蠢的人类,作为受造物,如何可能去理解造物主本身?斐洛将斯多葛学派的这个概念引入,以作为上帝显现其自身的一种方式。当斐洛将哲学看成一种工具,通过思辨的形式,思考神之力量时,在事实上便已将犹太教义的纯粹信仰引入一种思辨之中。尽管上帝是不可认识的终极存在,但他已不是沉默不语,上帝是通过他所溢出来的光——逻各斯对人说话,而人类则通过对逻各斯的理性思辨而认识神之力量。^21 斐洛同时还提出了其他一些思想,^22 为后来的基督神学做了一系列铺垫。斐洛的理论很大程度看,可以被看成因应于当时实际的环境的策略结果。在一个强调逻辑思辩的主流文化下,让犹太教思想包容希腊哲学,以形成更加严密的体系,无疑是一种更加容易融入主流文化的方法。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引入逻各斯之后,上帝的力及其秩序,便被置于人类思辨能力的批判之下,由此引发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张力问题^23,也带来基督教义中神性和位格的问题。[^24] 同时,上帝的存在也不再是象《旧约》所记载的,经常现身击杀那些不听话或者不合意者,而是退化为一种终极不可知的力量,对这种力量的认识有赖于先知向哲人的转化,使上帝的 道
[^25] 通过思辨而为世人理解。从而,在线性时间下,基于对上帝的信仰,由于 逻各斯
的存在,历史变得逻辑一致,这成为日后奥古斯丁历史神学的思想渊源。
[^3]: 这种 双城记
的局面,在后世很多地方出现类似状况,传统城市一开始常保留更多过去的文化,而新兴城市则常带来新的改良和思想,但有时传统中心却会出现更为暴烈的革命而导致过往的文化随之消失,反过来倚赖于新兴城市以保留过往的文化,类似的例子是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在唐宋间脉络一致,但当中国历经战乱、革命之后,传统消失时,反而日本有些地方保留了中国过去的韵味,比如东京浅草寺的风韵,便每令人回想起宋明间的武林。另一个例子是1949年后,两岸三地:香港、大陆、台湾所用的中文语法和话语体系各不相同。
[^6]: 赫卡泰戊斯 Hecataeus of Abdera 不同于公元前5世纪的 Hecataeus of Miletus。
[^7]: 这种说法出自约公元37年—95年的约瑟夫斯所作的《犹太古代史》,其内容真实备受争议。包括这段关于犹太人的记载,所以,这段记载的作者,常被称为 Pseudo-Hecataeus
。
[^8]: 公元前198年,塞琉古王朝夺取了巴勒斯坦和腓尼基。战争使塞琉古王朝国库空虚,而巴勒斯坦的圣殿,因为几百年来犹太人财富的贡献积聚,成为可能补充财政的一个重要来源。国王塞琉古四世曾试图抢劫圣殿未果。于是,公元前168年,在犹太人逐走了国王任命的大祭司之后,国王安条克四世宣布犹太教为非法,废止一切犹太教的节期、禁止行割礼、禁守安息日、焚烧圣经、在耶路撒冷圣殿里竖起希腊神祗宙斯的祭坛,并在其上用犹太人视为不洁的猪进行献祭,强令犹太人食用猪肉。由此,犹太人玛喀比起来暴动,并于公元前143年建立玛喀比王朝,并一直独立到公元前63年罗马的庞培占领巴勒斯坦,并将巴勒斯坦、叙利亚设为罗马行省为止。后世犹太人的光明节 Hanukah 也来源于此。
[^10]: 这些《次经》,不为后世的新教所认可。 新教作为天主教异端,为了显示自己的历史渊源,将《旧约》直接同原始希伯来文本接轨,而将《次经》摒弃在外,基督教天主教会在《旧约》中收录了其中的7部,被收录的称为《第二正典》(Deuterocanonical),其余称为《次经》(Apocrypha),意为 隐藏
或 不为人所知
。这些《次经》包括各种杂烩——有些接近于预言,有些则假托前人之名,比如从《摩西五卷》中寻找一些言语,然后加以发挥。类似于中国汉代人伪造前人著作的做法。当时不同的城市的犹太人,对于这些著作的看法也不相同,亚历山大城的犹太人倾向于认同这类书,而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则并不赞同
[^12]: 历史的不一致性,有时倒是下一次重新阐释的便利。比如因为《旧约》中存在某种建立在以色列历史上的叙说,所以威尔豪森(Julius Wellhausen, 1844-1913年)通过对文句分析,由《旧约》中重构出另一个以色列历史。见《墙上的书写:尼采与基督教》,洛维特、沃格林等著,田立年、吴增定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15]: 基于文献记载, 隐喻
这一词语是由公元前3世纪的斯多葛派克利安西(Kleanthes Aus Assos,约公元前330—约公元前232年)开始运用。希腊哲人在对荷马史诗的去神话化时已大量采用这种方法,《七十子圣经》对希伯来文本圣经的翻译中也显示出对这种方式吸收的痕迹。甚至后世佛洛伊德在《梦的解释》中对梦的自由阐释时,也隐含的采用了这种解释方法。这种解释方式,将《圣经》当成一种象征主义的文本,在为原先文本去神话化的同时,也借着文本,加入解经者自己的阐述。但这种 六经注我
式的解说方式,由于允许很大程度的自由阐述,从而产生各种可能的歧义并引发各种争论,一旦进入公共领域之后,便成为各种教派对阐释不可见上帝的话语权力的争夺。当考虑到教义解释导致权力分配问题时,便得以理解当后世确立了 正统的教义
之后,这种采用新的阐释方式以从旧文本中获得新意义的方法便被主流教会所抵制,而这又进一步区分出正统和异端。新教“因信称义”的做法,便是允许个体的教民,自由的阐释自己的理解,而瓦解传统天主教会对于《圣经》阐释的话语垄断权。
[^16]: 斐洛 Philo Judaeus,又称 Philo of Alexandria,约公元前25年出生。公元40年,他代表犹太人去罗马游说国王改变对犹太人的政策,在犹太人之中有较大影响。斐洛的希腊文法深印着柏拉图的文风,显示了希腊哲学对他的熏陶,斐洛出身犹太望族,熟悉犹太经典。对斐洛的评价,如恩格斯在《布鲁诺·鲍威尔和早期基督教》中所说明的鲍威尔的零星见解:
公元40年还以高龄活着的亚历山大人斐洛,是基督教的真正父亲,而罗马的斯多葛派塞涅卡可以说是基督教的叔父……基督教的真正创立者是斐洛和塞涅卡。这已经包含着基督教全部的本质观念。布鲁诺·鲍威尔的疑古心态和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类似,凡古皆疑,而背后别有用心。布鲁诺·鲍威尔认为福音书的全部内容几乎没有一件历史事实,甚至历史上是否有耶稣其人都是问题。由此,基督教历代的教义争辩和修订便被当成旁支末节,如果说,基督教会用上帝存在这一理由,终结了一切哲学的终极追问,那么,后世采用基本的价值判断,而终结一切可能的思辨时,则是用另外一种更为粗暴的终结了这种追问。
[^17]: 参考《希腊化世界中的犹太人:斐洛思想引论》,(英)罗纳尔德·威廉逊(Ronald Williamson)著,徐开来、林庆华译,华夏出版社,2003。
[^18]: 《新约》中,记载耶稣出生时的天象,按后世天文学考证,这一天象应出现于公元前6年,假如耶稣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他应该出生在这一年。而斐洛,至少比耶稣年长二三十岁,耶稣的活动地区主要在加利利南部的拿撒勒。罗马的史学中,塔西佗 Cormelius Tacitus 和绥托纽阿 Seutonius 没有任何关于耶稣的记载,也没有提及耶稣之名。犹太史学家约瑟夫 Flavis Josephus 的《犹太古史》中有两处提到耶稣,但后来这被考证出是3世纪时基督徒的伪造。耶稣在世时的影响最多是在巴勒斯坦地区,而远未传播至亚历山大城。而斐洛虽然曾到过巴勒斯坦,但在他的著作中,没有提及耶稣。这种沉默,显示了对于基督教,假如他真的略有所闻的话,也毫不在意。
[^19]: 罗纳尔德·威廉逊用这么一个比喻——
斐洛甚至可以从一份火车时刻表中引出柏拉图的理念来说明斐洛的辩才无敌。斐洛深得罗马修辞学精华,《圣经》只不过是被他选择用来作为运用这种修辞学的文本而已。有趣的是,斐洛为后世
和谐社会
的 和谐理论
提供了一个范本:无妨通过寓意解经法的运用,通过不断的重新消解、否认先前的文本,来为后来举动的合法性辩护,完成对教义的新的阐释。
[^24]: 正统的基督神学, 圣父、圣灵、圣子
的 三位一体
,但这三者,何为第一位,却是一个困扰基督神学甚久的问题。正是斐洛在犹太教义中引入了逻各斯,后世 三位一体
才得以成型。但与后世“三位一体”的不同,如果说斐洛有“三位一体”的概念的话,那么他的 三位一体
便是“上帝、逻各斯、摩西”,而完全没有关于基督的任何想像。
[^25]: 逻各斯
,见《七十子译本》的前三句,在早期的中文语境下,翻译借用了老子的《道德经》中文将其翻译为 道
。